059

失眠了一整夜。

暮云忍着脑袋的胀痛, 起身洗漱。

安保公司的人在微信上联系她,这次发来了具体方案:【谢先生那已经通过了,您看一下, 如果没问题,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工。】

暮云没兴趣, 也没细看,简单的回复了一个字:【好】

对方隔了几秒就回:【那您现在在家吗,我们大概一刻钟后就可以到】

谢图南给的工期到底是多紧?

暮云:【抱歉, 我等会要出门】

“你们不用着急, 工期可以延缓……”暮云后半句还没打完, 对方的微信又过来:【如果您信任我们的话,今天我们可以只在外围工作】

犹豫几秒, 暮云回:【好】

一刻钟后,安防公司的人果然准时到达。

家里没有多少要紧的东西, 这几个人看起来还可以信任, 暮云关了要紧的房门, 把大门和院门的钥匙留给他们, 然后出了门。

步行到一条街外的花店, 暮云买了四束花,百合、白玫瑰、康乃馨, 还有一束菊花。

四束花几乎抱了个满怀, 遮住了暮云尖瘦的下巴,她在路边打了辆车,上车后司机问:“去哪?”

“xx墓园。”暮云把花放到旁边的座位上。
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暮云素净的小脸, 大早上就拉到人去墓地的坏心情消解了大半,“那地挺偏的。”

暮云:“嗯。”

“去看谁呀?”

“亲人。”暮云说。

司机看着后边座位上的四束花,沉默着放了首舒缓的歌。

雨过天晴,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照耀下来,城市在慢慢苏醒。

车子一路往郊区开,四十分钟后在墓园门口停下。

“这儿不好打车,回程有需要可以打我电话。”司机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。

“谢谢。”暮云付了钱,接过名片,捧着花下车。

地方的确偏僻,但环境好,管理也很到位。暮云在门卫处登记了名字,看到上面的一条记录是:蒋涛,昨天4:05……

暮云的笔尖顿了一下,快速的写好名字,抱着花往里走。

水泥地有些凹凸不平,积着一些小水滩,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
穿过一排松柏小路,走到宽阔处,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。暮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也在里面。

想起登记时看到的那个名字……暮云四处看了一圈,一个人都没有。

应该已经走了。

太巧了不是吗?

暮云脚步沉重,沿着小路走到中间一排,拐过去,然后整个人都是一顿。

前面不远处,一个男人坐在地上,靠着墓碑,手边是一堆酒瓶。

不知道该怎么称呼,暮云索性沉默。

好像对方也是。

暮云把手里花放在不同的墓碑前,爸爸喜欢康乃馨,妈妈喜欢百合,奶奶喜欢玫瑰,爷爷不知道,所以买的菊花。

她弯着腰,动作虔诚。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毛巾,细细的擦着墓碑上的照片,然后换一条毛巾,继续擦旁边的字。

最后,她才看向一旁的蒋涛。

他很狼狈。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,衬衫和西裤上沾满了灰尘和树叶,胡茬冒出来了,眼镜被扔在一旁的地上,眼神是空洞的。

上上次见,他还是运筹帷幄谈笑风生,昨天在办公室,尽管和怀宴争吵,但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。

现在……

暮云捡起地上的眼镜递过去,“起来吧……蒋叔叔。”她犹豫着称呼,“这样对身体不好。”

蒋涛醉了又醒,这会脑子是混沌的,但还是能认出暮云,“你爸爸——”

暮云的手顿在半空,听见蒋涛沙哑着声音继续:“——他是个很好的人。”

“嗯。”暮云把眼睛放到他手边,“我知道。”

“怀宴。”蒋涛扶着墓碑坐起来一些,单腿屈起,手搭在膝盖上,“也是个好孩子。”

“我老婆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,我总是请假,你爸爸就帮我代课,学生们也都喜欢他……”蒋涛似乎是想什么就说什么,有些颠三倒四。

“那场车祸真是是谁都没想到,那么好的一个人,说没就没了。”蒋涛捂住脸。

“蒋叔叔。”暮云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,“你喝醉了。”

蒋涛抬头,想要看清暮云的表情但是被泪水模糊了,“可能吧,醉了。”

他挣扎着起身,眼镜攥在手里始终没戴,蹒跚着往外走。

看着蒋涛的背影,暮云忽然生出一股冲动,喊住他道:“您没什么其他想说的吗?”

直接这样问,是有些草率的,但暮云不想等了,也不想去深思熟路试探些什么。

翻看了父亲的所有邮件、作品集,什么证据都没有。她已经足够累了,也想放弃了。

也许有些事,注定会石沉大海,除非直接去问舅舅,或者……知情人。

蒋涛的脊背僵住了,他缓缓的回头,“什么?”

“您没什么其他想说的吗?”暮云平静的重复了一遍,“关于我父亲……和我舅舅。”

长久的沉默。

蒋涛没有离开,暮云也没有再说话,只是拿毛巾,反复的擦着几块墓碑。

阳光和煦,风轻轻的拂过,墓碑上爸爸的照片带着浅笑。

您想怎么处理呢?暮云用指尖点着照片,在心里问。是让过去的就这样消散,还是……

其实,她知道答案。

一直都知道的。

小时候爸爸总说她是小气鬼,记仇,爱哭鼻子,在幼儿园也不懂得谦让其他小朋友。

她每次都否认,急的跳脚。

现在看来,的确是的,爸爸说的一点都没错。

小时候她的确很任性,只是后来,再也没人无条件包容她的脾气了。所以一点一点的,全都改掉。

但这件事不一样,如果真的就这么过去,她就是是不甘心,她没有那么大的度量。

什么东西该是谁的,总不能因为已经被抢了,就放之任之。

可那个人是舅舅啊。他不是个坏人,不是。尽管,他可能偷了东西。

暮云有些痛苦,皱起了眉头。

“……你知道了?”不知道过了多久,蒋涛终于开口。

其实沉默的这么长时间,他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的。或许是酒精的作用,什么都思考不了。

看着眼前的女孩,这些年积压的愧疚汹涌而来,一下子淹没了他。

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又变的沉了一些,让人喘不过来气,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。

没有等暮云回答,他喃喃道:“我办公室左边最下面的抽屉里,有一个u盘,抽屉密码是2398,你去拿吧。”

“是什么。”暮云问。

“……录音。”蒋涛又就着地面坐下,这件事已经埋在他心里太久了,也许说出来会轻松很多。

“那时候,你父亲去世没多久,你舅舅用他的设计得了奖,被我看出来了。”

“我去找你舅舅,留了录音,但后来……”蒋涛顿了一下,抬头看着天空,“我什么都没有做。”

“有时候我很希望回到过去,也许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揭发什么,但我会安安分分的做我的大学老师,守着良心过安稳的日子。”

“那样,我就会有时间多陪陪家人,好好教育孩子。我的妻子可能会晚一点去世,我儿子也不会念不出书,小小年纪被我送到国外,最后沾上了赌/瘾……”

蒋涛抬头看着天,像是要把内心积压的所有焦虑迷茫悔恨都倒出来。

张显成刚开始创业的时候,房地产刚刚兴起。蒋涛没能拒绝诱惑,辞去了大学老师的工作,和他一起创业。

一开始,很艰难。东奔西走,张家今天的产业,他的确有不小的功劳。

他们抓住了机遇,公司很快发展起来。但当张显成要他一起去北城的时候,他拒绝了。

因为他发现,每赚一笔钱,他都在遭受良心的谴责,但是金钱带来的名利地位让他放弃不了当下的一切。

所以他选择偏安在青城,似乎能给自己的良心带来一点安慰。

但奔波在外的那几年,无暇顾忌其他,家庭已经变得摇摇欲坠。

妻子早早去世,儿子的性情早就养歪,不念书不学好,成天泡在酒吧夜店。

他把儿子送出国,好歹混个文凭以后好立足。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,儿子沾上了赌。

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他填那个窟窿了,但是不够。

实在没有办法了,他动了那批质保金。本来过两个月就能填上,但怀宴来的太巧,一朝事发。

“真的就这一次,我对不起他们张家。”蒋涛说着说着笑了,“可能人就真的不能做什么昧良心的事吧。”

暮云静静的听完,说不清是什么感觉,就像是心口堵了什么东西,不上不下。

“大哥留了份文件,应该够你安安稳稳的、过不错的日子……”暮云最后说,“我会放在你办公桌上。”

出了墓园,回家拿了怀宴留下的文件,去到公司,顺利的找到了蒋涛说的那个u盘。

暮云没有停留,把文件放下就到公司楼下打车。

一气呵成,似乎都没有思考的时间。坐到车上,她才觉得自己被拉回了现实。

摊开掌心,盯着u盘,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。

u盘是老式的不锈钢材质,刚拿到手的时候是冰凉的,现在已经被手心捂得温热。

要怎么办?

……

手机响起,谢图南的电话。暮云把u盘放进包包的最里层,接通:“喂。”

“在干什么?”谢图南的声音微哑,带着浓浓的疲惫。

“刚刚去了墓园。”暮云看着窗外倒退的街道说,“现在回家了。”

谢图南“嗯”了声,“安防的公司的人来了没?”

“来了,说是要一周。”暮云的手指搅着包上的链条,“你还没休息过吗?”

“没。”

“情况还好吧?”

谢图南透过icu长长的防护走廊往里看,“现在一切正常,等苏醒,就能转到普通病房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暮云松了口气,“你伤口呢?”

“换过药了。”谢图南说。能感觉到她情绪不高,顿了顿问:“去墓园看你爸爸妈妈了吗?”

“……嗯。”暮云的声音更低了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。”

几天没休息好,谢图南的头胀胀的疼,但还是耐着性子问:“是没什么还是不想告诉我?”

他何时这么了解她了?很多事造成了很多种情绪混杂在一块,暮云觉得眼眶有点酸。

她吸了吸鼻子,诚实了一回:“不想告诉你。”

沉默良久,听筒里只剩下彼此或轻或重的呼吸。

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?

“矜矜。”谢图南闭了闭眼,克制着道:“你可以信任我的。”

“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暮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哭腔,本来很坚强的,但听到他这句“信任”,似乎突然就崩不住了。

“三言两语说不清,你很累了,先去休息一会吧。我没事的……就先挂了。”暮云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语调,用最后的力气说完,挂了电话。

听筒里传来“嘟嘟嘟”的声音,谢图南的手却举着,迟迟没有放下。

她哭了。

但他现在走不开。

他盯着手机屏幕,犹豫了一会,又拨回去,那头是机械的女声:“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……”

这是被她挂了。

暮云窝在车子座椅里,低着头,眼泪落下来,打到了手背上,她轻轻的擦去。

这次的眼泪,没有很难过。
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挂了电话就低头抹泪的姑娘,默默的放缓了车速。

而另一头的医院,谢图南靠在医院冰冷的走廊,心头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子在啃噬,一点一点的把人吞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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